為了了解這個病,我找到了三個版本的《胃腸間質(zhì)瘤指南》(NCCN),打印出來,一頁一頁地看。英文縮寫看不懂,我就拿著《腫瘤專業(yè)術(shù)語縮寫》邊看邊查,查出來就寫到指南的頁邊上。
帶著希望,我出發(fā)去了北京。
在路上的時候,我常常計算著靶向藥的價格,想著大不了要一直供小遠吃藥,想辦法怎么買到便宜的藥,怎么籌到錢。
伊馬替尼、舒尼替尼、瑞戈非尼、索拉非尼、尼洛替尼、達沙替尼、帕唑帕尼。7 種靶向藥的名字,我都一一記在心里。最好的伊馬替尼是瑞士產(chǎn)的格列衛(wèi),一萬兩千塊錢一盒。
第一次抵達北京是下午兩點,天很藍。我泡了一桶方便面,蹲在汽車站外的馬路邊,解決了來北京的第一頓午飯。
第一次到達北京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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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沒有帶上小遠,只是提前來幾家醫(yī)院了解一下情況,省得帶著孩子瞎折騰。
半天之內(nèi),我先去北京兒童醫(yī)院,了解了具體看病的流程。緊接著,又趕去 301 附屬的八一兒童醫(yī)院。八一兒童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他們擅長手術(shù),后續(xù)治療不是強項。
于是,我決定之后帶小遠到北京兒童醫(yī)院就診。
探完路,我又匆匆趕回車站,本想在車站湊合一宿,沒想到車站夜間關(guān)門,只好掏了 80 塊找了一間便宜的旅店睡下。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成了北京兒童醫(yī)院的常客。排隊、掛號、候診,一個又一個清晨,等待專家門診的辦公室開門。
第一次和妻子帶著孩子面診、做完病理檢查后,后來只需要帶著病理切片、CT 和病歷,就可以找醫(yī)生,孩子得以留在山東醫(yī)院觀察。
不需要帶小遠的時候,我常乘坐晚上 23 點 12 分濟南出發(fā),早上 5 點 20 分抵達北京的 K52 列車,省下一晚上的住宿費。
從家里坐汽車去北京是 170 元,高鐵要 220 元,綠皮火車最便宜,硬座只要 80 塊不到。
孩子要看病,學校的課也不能落下。我不得不和其他學科老師調(diào)課,把一周的課塞進前三天,然后在周四深夜,鉆進通向北京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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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座的車廂夜晚不會關(guān)燈,周圍的人們打牌、聊天,外放著流行音樂,又或者是開著揚聲器看連續(xù)劇。置身其中,我總是難以入睡。
大多數(shù)的夜晚,我都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腦海想的全是小遠沖我笑的樣子。
從前,我常在院子里哄小遠睡覺。溜達一會,他便呼呼睡去。我一逗他,他就咯咯地笑。
火車哐當哐當?shù)叵蚯斑M,窗外的田野和村莊在黑夜中向后飛馳。我總想著,等小遠的病好一些后,要帶他四處走走看看。
那時,為了小遠看病,家里已經(jīng)到了借錢的境地,但我內(nèi)心總懷揣著希望。
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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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后,我在北京兒童醫(yī)院拿到小遠第一次基因檢測報告:
兩種常用靶向藥的基因突變點,在小遠身上都沒有找到,意味著兩種常用的靶向藥物,伊馬替尼、舒尼替尼,對小遠無效。
不敢相信的我又仔細看了一遍報告,發(fā)現(xiàn)漏檢測了兩個靶點基因,立刻向醫(yī)生要求補測。
孩子生病的這段時間,我翻遍了國內(nèi)外的資料,幾乎要成為胃腸間質(zhì)瘤的“專家”。
醫(yī)生被我的質(zhì)疑弄得惱火,質(zhì)問我:“你是非要用伊馬替尼不可嗎?”
我也生氣地吼回去:“我不是非要用伊馬替尼,我是要把他所有可能有效的藥物都測一遍!”
很快,另一個更大的打擊來了。
妻子發(fā)來一張強化 CT 檢查單,上面赫然寫著:
“腹膜、腸系膜、腹膜后、左側(cè)腹股溝及右側(cè)下腹壁多發(fā)轉(zhuǎn)移瘤。”
小遠的腫瘤已經(jīng)轉(zhuǎn)移,沒時間再等了。很快,我立馬又做了一次更全面的基因檢測。
95 種靶向藥,206 個基因,兩千多個外顯因子,五十多萬個位點,我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是我最后的希望。
一周多后,正是國慶后上班的第一個工作日。
我正走出教學樓的辦公室,打算去行政樓辦事,褲袋里的手機傳出一陣震動——第二次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
能治療胃腸間質(zhì)瘤的所有靶向藥的靶點,小遠都沒突變。
也就是說,小遠的胃腸間質(zhì)瘤屬于野生型,現(xiàn)有的所有靶向藥,對他都沒有用。
我想忍著眼淚,但走出教學樓的那一刻,卻怎么也忍不住了。丟了魂兒一般,我在大太陽下邊哭邊往前走。
從教學樓走到行政樓,步行有 5 分鐘的距離。我記不得遇到了幾個同事,也仿佛聽見他們自言自語,“這是怎么了……”
走到行政樓,上了電梯,我蹲下來哭出了聲音:小遠可能真的沒有救了。
晚上回家,孩子爺爺問我基因檢測的結(jié)果怎么樣,我猶豫了一下,沒說實話:“看不懂,等去天津和廣州的時候讓醫(yī)生看看吧。”
四位老人本來就天天以淚洗面,讓他們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還不知道要難過成什么樣。
騙老人的時候,我甚至自己都信了:一定是我自作聰明,誤讀了報告。
「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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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 11 日,我去了天津腫瘤醫(yī)院。兒童腫瘤科的大夫看了報告,表示無能為力。
當天下午,我決定再去北京的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碰碰運氣。
到達北京,已經(jīng)是晚上 11 點多。路邊的大爺說,“附近的旅館都住滿了,花兩百塊拉你去醫(yī)院,保證能住下。”
我不信他,道聲謝便往前走,他在背后嘲笑我:“連兩百塊錢都不舍得嗎?”
是,我是不舍得,別說二百,我連二十塊都不舍得。那晚上,一路上便宜的旅店全部滿房。我在北京不到 10 度的夜里,走了十公里。
10 月 12 日,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化療科的大夫,同樣表示“無能為力”。
候診的時候,我聽病友說中山大學第一醫(yī)院的張信華是胃腸間質(zhì)瘤方面的專家。隔了一天,我又動身就去廣州。
病友的任何指點,我都不想放棄。除了去廣州,我還有什么選擇?
我坐在南下的高鐵上,看著窗外逐漸增多的綠色問自己:我還有機會,再帶小遠出來走走看看嗎?
高鐵開了整整一個白天,連日奔波,倍感疲勞,但我無法入眠。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又會浮現(xiàn)小遠對我笑樣子。
到了廣州,一直下雨,糟糕的天氣仿佛某種預示。
10 月 16 日,我找到中山大學第一醫(yī)院兒外科劉教授問診。劉教授看了病歷,無能為力。
10 月 17 日,我找到中山大學腫瘤醫(yī)院的甄子俊大夫,表示沒有辦法。
10 月 18 日,中山大學第一醫(yī)院的張信華主任仔細了解了病情,表示無有效的治療手段,建議先吃伊馬替尼試試。
10 月 19 日,我去找中山大學腫瘤醫(yī)院邱海波大夫問診,仍是沒有有效治療手段,他建議吃舒尼替尼,還建議我去找北京腫瘤醫(yī)院李健主任。
一連串的打擊,無助感將我包圍。
有好幾位醫(yī)生曾對我說,“一定要保重身體,你是家里的頂梁柱。”
是啊,我不能倒,我倒了,誰給小遠跑腿呢?我倒了,小遠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
沒想到,人們口中的中年危機,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身上。
沮喪的我回到旅館里,接到一個詐騙電話,說搞什么投資。
我哀求騙子,“求求你們,不要給我打這種電話了,我孩子得了重病,我正在滿世界地給他找醫(yī)生,沒有錢投資。”
說著說著我就哭了。那頭的騙子也許真的覺得我可憐吧,還安慰了我?guī)拙洹?/div>
10 月 23 日,收拾好心情,我咬著牙又回到了北京。按照廣州醫(yī)生的指點,找到北京腫瘤醫(yī)院的李健主任,卻仍無法找到有效的治療的手段。
10 月 26 日,我坐上通往上海的列車,期待上海復旦大學腫瘤醫(yī)院病理科的王堅主任給小遠一個希望。
這也許是我為小遠最后一次奔走了,我盼望早些抵達,得到一個好消息,卻也畏懼再聽見那句我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的“無能無力”。
然而,在上海我又聽到了我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結(jié)果仍然是一樣。
北京、天津、上海、廣州,短短 2 個月,我走完了 32 年來最長的路。
到此為止,中國胃腸間質(zhì)瘤的專家?guī)缀跻呀?jīng)被我找遍,依然沒有給小遠找到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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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256 天
這時,孩子爺爺打來電話,說孩子腹水越來越嚴重了,很多醫(yī)院都不敢接收。
我上網(wǎng)預約了山東省腫瘤醫(yī)院的劉波主任 11 月 1 日的號,立馬趕回家。
回到山東,我看著小遠躺在床上,肚子鼓鼓得像一個氣球,又想到自己這幾個月“徒勞”的奔波,覺得自己真沒用。
醫(yī)生把他放在病床上給他放積液,他不怎么掙扎,也不哭鬧。曾經(jīng)他特別愛笑,即使是腫瘤轉(zhuǎn)移之后,我只要一逗他,他就咯咯地笑。
可現(xiàn)在怎么逗,小遠都不笑了。
11 月 9 日,我們從山東省腫瘤醫(yī)院出院,醫(yī)生讓我們回家自己給他放腹水。
小遠的時間,可能真的進入倒計時了。
我買了無菌手套、引流袋、肝素帽、棉棒、碘伏、紙膠帶,學著醫(yī)生的操作給他放積液,想讓他好受一些。
小肚子癟下去的時候,小遠和健康的小孩差別不大:
他的皮膚黑黑的,雖然是單眼皮,眼珠卻又大又圓。雙眸中的好奇目光,照亮了整張臉。
可沒過兩天,小遠的肚子又鼓了起來——積液又占領(lǐng)了他的腹腔。
再到后來,積液都放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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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來,小遠的皮膚明顯粗糙了很多,像老人一樣皺巴巴的。睡覺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閉不嚴,總是微微地露有一道縫。
到后來,小遠幾乎是半睜著眼睛在睡覺。我想,小遠是沒有力氣了吧。
2017 年 12 月 5 日 15 點 35 分,小遠離開我們?nèi)チ藳]有痛苦的地方。他在世界上度過了 256 天 2 小時 53 分鐘。
那一刻,看著痛哭的妻子、四位老人的白發(fā)、懵懂的女兒,作為父親,我盡力了,但仍然什么也無法挽回。
入殮的時候,我們把小奶瓶和衣服 ,都留給了小遠,只是剪掉衣服最上面的扣子,留了下來。
我把扣子用線穿起來,綁在手腕上,天天戴著。
就好像小遠還在我身邊。
小遠離開后,我夢見了一座別墅。他在房間的床上睡覺,我跟客人在另一個房間說話。
在夢里,我聽見小遠的哭聲,就跑到床前看他。
小遠抬頭看見我,笑了,是健康時候的樣子。
小遠走后,這位父親對嬰幼兒抗腫瘤藥物和強效鎮(zhèn)痛藥的研發(fā),念念不忘,期待醫(yī)學界和藥學界能夠早日取得進展,幫助更多像小遠一樣的患兒。
他把孩子的病歷共享給了山東省腫瘤醫(yī)院井緒泉大夫。后來,井大夫?qū)戇^一篇論文:《A 4-month-old boy with gastrointestinal stromal tumor of mesocolon》,發(fā)表在《Cancer Biology & Therapy》上。
作為父親,他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疾病在嬰幼兒方面的治療進展,盡了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