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歲那年,父親才有他。他是父親唯一的孩子,但他從來沒有被父親表揚過。
從他記事起,父親留給他的印象,就是嚴肅得幾近古板,節(jié)儉得幾近吝嗇,嚴厲得幾近苛刻。
作為在紅旗下長大的一代人,父親信奉:男孩子只有吃過苦作過難歷經(jīng)過風雨,才會更有出息,更像男人。
“這么點小事,就哭鼻子,你就這點出息?”
“這點苦,你都吃不了,你將來能干什么?”
“這么簡單的事兒,你都搞砸了,你還能干啥!”
小時候,這是父親面對他時,張口就來的批評和指責。
除此之外,父親還看不慣他的所有行為:吃飯不小心掉一粒米飯,就斥責他浪費糧食,不懂節(jié)約;母親給他買身新衣服,就會被批評成慈母多敗兒;他考了好成績,拿著獎狀興沖沖跑回家,換來的往往是父親的一頓嘲諷:“別高興太早,下次不一定考啥樣。”
身邊的親戚朋友都認為他是一個乖巧懂事、努力友好的孩子。但在父親眼中,他就是一個性格懦弱又好大喜功的膽小鬼。
他也一度認為父親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吹絼e人家的父親都那么和藹可親,他甚至覺得自己或許就像鄰居們說的那樣,是撿來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他在奶奶家的老相冊里,看到父親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少年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他才不得不心痛地接受他和父親真的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血脈關(guān)系。
打擊和對抗、生疏與逃離,是他和父親之間長久而恒定的狀態(tài)。
父親從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去權(quán)衡他,比較他,否定他,覺得他渾身是缺點。
他從想當然的角度去解釋父親,去抗拒他,否定他,覺得他永遠是敵人。
缺乏溝通和理解、認同和接納的親子關(guān)系,讓他在糾結(jié)與掙扎中,成為處處和父親作對的那個人。
父親說,男孩子最好念理科,掌握一門技術(shù),多條吃飯門路,學好了還能報效祖國造福人類。
他不聽,一意孤行地選擇了文科。雖然,他的理科成績比文科還要好。
父親說,男孩子不要糾纏于兒女情長,要先立業(yè)再成家,先能養(yǎng)活自己才有資格照顧別人。
他偏不聽,高中就談起了戀愛,大學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雖然當時身無分文,后來險些離婚。
父親說,研究生畢業(yè)最好能考公務員,進入體制好好磨練磨練,學會了解國家、接受現(xiàn)實,才能敬畏規(guī)則、堅守底線。
他偏不聽,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外企上班,雖然整天加班累成狗,但從不在父母面前露出一點悔意。
后來,他張羅著在深圳買房。
父親和母親一起來看他,給他帶來一張銀行卡,上面存有80萬塊錢。他不想讓父親看不起自己,就堅決不收。
父親指著他的鼻子說:“這是老子最后一次給你錢,混不出個人樣來,就別說是我兒子。”
他被父親的惡語氣惱,一下把銀行卡扔到地上。
那天晚上,從母親口中,他才得知,那80萬塊,除了父母親的養(yǎng)老錢,其中一大部分,來自爺爺奶奶那套老宅。
那是兩位老人留給父親的遺產(chǎn),聽說他要買房后,父親毫不猶豫地把老宅賣了。
母親噙著淚對他說這些時,他感動陌生又錯愕。
他無法想象那個動不動就責罵他的男人會毫無保留地愛他,就像他無法想象腰桿挺直、雙目炯炯的父親,會在一夜之間會消瘦如柴,兩鬢白發(fā)。
為了混出個人樣來,30歲那年,他辭掉外企的工作,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成立的頭兩年,一切都非常艱難,他平均每天睡眠不足4個小時。整日的忙碌和應酬,讓他忽略了父母的安危與健康。
直到有一天,母親給他打來電話,說三天后父親就要做手術(shù),他才知道父親患上了食道癌。
猶豫再三,他還是放下手頭的一切,乘飛機回到家鄉(xiāng),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推父親進手術(shù)室,陪父親熬過危險期。
看著曾經(jīng)如是倔強如是霸道的父親,像個無助孱弱的孩子,渾身插滿管子地蜷縮在病床上不停呻吟,平生第一次,他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些可憐。
父親終于能夠吃一點點東西了,終于能夠下床走路了,終于有力氣又沖他發(fā)脾氣了:“回去,回去,一天也別讓我看見你。放著公司一大攤子事兒不管,守著我算哪門子事兒!我不想看見你!”
一氣之下,他沒等父親出院就飛回了深圳。
忙碌的間隙,他學會時常給父母打電話。即便撥父親的手機,接電話的也永遠是母親。
30多年了,他們父子之間,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拉家常。張口就來的爭吵和指責,成了他們走近彼此、了解彼此的唯一方式。
去年9月,他正在國外出差,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再次犯病,癌癥不停轉(zhuǎn)移,吃不下任何東西,陷入昏迷狀態(tài)。
他直接飛回家去了醫(yī)院。病魔把一米八的父親,折磨得只剩下40公斤。父親已經(jīng)無法下床,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兒子回來了,回來看你了。”母親趴在父親耳邊說。父親慢慢睜開了眼睛,喉結(jié)不停地蠕動,試圖抬起右手去摸他的手。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握住父親干枯的手,喊了一聲“爸”。
淚水順著父親的眼角流出來,一滴滴流過父親瘦骨嶙峋的鬢角,再一滴滴淌到潔白的枕頭上。
他就那樣握著他的手,久久站在床邊。
父親走了,在一個飄雨的清晨。
父親走后,他在父親書柜最里層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20多本日記:那是父親一個人的秘密,從青年到老年,整整記了40年。
他打開日記,一頁一頁地讀下去,讀到跪到在地,讀到淚流滿面,才發(fā)現(xiàn)日記里面記滿了他。
他出生那天,父親寫道:
“5月18日晚上8時,兒子出生?粗男∧,小手,小腳,忍不住一次次熱淚盈眶。感謝上蒼,讓我成為父親。這是一個神圣的稱呼,是要用一輩子履行的職責。從今后,我不僅要教他成才,更要教他成人。”
他上小學那天,父親寫道:
“9月1日,兒子去學校。學校不遠,就在家門口。他希望他媽媽送他,我讓他一個人去。放手與目送,成長和獨立,是父母和子女的必修課,要盡早修完。”
他考上重點中學那天,父親寫道:
“兒子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同事都很羨慕,稱贊我有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我的確為他驕傲,從小學到現(xiàn)在,他都是優(yōu)秀的懂事的努力的。但我深知,他是個特別容易驕傲的人,前方還有很長的路等著他,笑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得最甜。所以,在他面前,我未曾流露半點喜悅。”
他考上大學那天,父親寫道:
“果然是我的兒子,一下子考上了南京大學。雖然他沒聽從我的意見,執(zhí)意學了文科,還是為他高興。只要他喜歡就好。很想表揚他,或者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最終還是放棄。他一定不會接受吧。”
他結(jié)婚那天,父親寫道:
“看著一臉稚氣的他,就這樣成了一家之主,內(nèi)心充滿喜悅,但更多的是不舍和不安。圍城已進,初心難守,希望他做一個有責任的男人,不辜負把整個青春都給了他的女孩。”
癌癥確診那天,父親寫道:
“回想過去60多年,此生最大的遺憾,是對兒子管得太嚴,批評的太多,鼓勵的太少。很想和他說聲對不起,不知道老天還給不給我這個機會。”
父親日記的最后一頁,停留在2016年的9月6日,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夢見兒子回來了,他說,他不怨我……”
來源:閑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