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峰(《阿六頭說新聞》主持人)
杭州話也到了需要被“搶救”的地步嗎?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至少身邊能說一口麻溜杭州話的小伢兒已經寥寥無幾了。別說曾經的《開心十三點》和《青春門5號》,連91.8的老馬都不用杭州話播節(jié)目了。所以,各種保護和傳承杭州話的方式我都支持,包括開社團、申請非遺、建立數據庫。怕的就是,到時候都無疾而終了。
杭州話的特別,在于其他方言所沒有的輕快悅耳的音韻和豐富的表現(xiàn)力。比如說“立肌”這個詞,看到一個很可愛的東西,喜歡得不得了,忍不住想去捏捏玩玩,甚至有點抓狂。這種復雜的感覺,用杭州話一下就表達出來了。
所以,推廣杭州話的方式不該是單一的。杭劇、武林調、小熱昏……這些帶有地方特色的藝術形式,都能把方言演繹成不同的風格,生動形象地傳播出去。
杭州話曾經是“國語”
曹曉波(杭州話研究會首席研究員)
最近,鳳凰衛(wèi)視的《社會正能量》出了一期節(jié)目“方言不斷消亡,我們要救嗎?”要我說,就得從地方文化和杭州方言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杭州話是北方官話和南方越語糅合的產物。在明代之前,以市井口語入書的,都能見到杭州話的蹤影。所以,在《水滸傳》《紅樓夢》里發(fā)現(xiàn)這種曾經的“國語”并不足為奇,《金瓶梅》中更是頻頻出現(xiàn)各種熟悉的“杭白兒”。所以,我們在看宋明清話本或筆記時,很多文字用普通話去讀,不是說看不懂,而是沒法明白它里頭的趣味。如果換成用杭州方言去看,就豁然明白了。其實到了民國初期,對用杭州官話還是滿清官話作為國語還是有爭議的。
這些都是杭州方言背后的歷史遺留和地方文化。所以,不能從狹隘的地域觀去談保護方言這件事,也不是純粹為了說而說。要先對本地文化進行記錄、保存和打撈,再來談傳承、發(fā)揚和復興。
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
杭州話的特點,方言學者們歸結起來就是:吐字全在舌尖上,語音短,語頻快,不歸韻,直送而出。
照理來說,杭州話算不上難學。而且眼下,杭州話最“土”的說法,已經在我們的唇齒之間慢慢消失了,方言與普通話混合使用反倒成了最主流的表達形式。甚至連一些“老杭州”們都不再咬文嚼字了。不像以前,一聽到不地道的杭州話就當場發(fā)難,出言矯正。于是,“我出去蕩一圈”、“房間里墨墨黑”、“再不吃就要羊掉了”這樣的杭普話,被越來越多的人接納。
早在2004年,方言電視節(jié)目《阿六頭說新聞》火爆全城,一撥本地人順勢辦起了杭州方言培訓班,水平參差不齊。而如今,這股熱潮早已冷卻。不少新杭州人有學習杭州話的需求,苦于缺乏正規(guī)渠道,沒有專業(yè)的地方好學。
上城區(qū)檔案館從2014年起開出了杭州方言普及公益培訓班,分春、秋季招生,每一期共12節(jié)課,還不間斷推出普及杭州話的公益大講堂。可惜,兩年四期辦下來,堅持下來的學員不到一半人。最近的一期班50人報名,最后結業(yè)的學員只有9人。
關于保護杭州話這件事,上城區(qū)檔案館還做過一些努力。2013年,上城區(qū)檔案館開展了一個杭州方言建檔項目,挖掘了一批50歲以上的老杭州人,他們口齒清晰,腔調純正,門牙無殘缺避免漏風,作為語音庫“代言人”,錄制了一段段代表杭州方言精髓的語音和視頻。四年下來,已經有100多位老杭州人的聲音,被作為一種市井文化保存下來。
還有孟駿這樣的杭州方言公益推廣人。去年一整年,他和團隊策劃舉辦了杭州方言培訓50多場,推出了視頻節(jié)目、歌曲等公益產品,還有學習杭州話的“本塘”手冊——《人人都話(wo)杭州話》。這是一本有聲讀物,精選了杭州方言中常用的詞語和有趣的俚語。
▲ 如果沒有發(fā)生靖康之變,北方官話和南方越語就不會糅合、重組,杭州的方言格局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在所有吳語當中,杭州話是最特別的,因為受到宋室南遷的影響,它帶有一種官話色彩。舉例來講,所有的吳語說“你”、“我”、“他”、“你們”、“我們”、“他們”都有相似的音韻,只有杭州話最接近普通話,這就是南宋時期大量北方移民對杭州話的一個沖擊。這樣兩種語言的混合,全世界都很難找到。
時過境遷,杭州話一直在流變,還影響著城市藝術的興衰。家門口的“小熱昏”銷聲匿跡了,現(xiàn)在要聽得跑去老開心茶館。不過,如今都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取材來編排故事,不再是隨街的脫口而出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杭州的評話場子就有200多家,200多個藝人每天趕場,現(xiàn)在只有幾個書場聽得到了。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保護一種方言,也是在保護一座城市的非遺。去年5月,教育部、國家語委正式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計劃建成包括漢語方言、少數民族語言和口頭文化實態(tài)語料的大規(guī)模多媒體語言資源庫。
保護和傳承方言的事,杭州的方言專家們也沒有落下。杭州滑稽藝術劇院院長董其峰一直在挖掘和收集關于杭州方言的資料,讓演員用戲劇的形式將文化傳承和推廣出去。“老杭州”楊云偉在研究一個新的曲藝形式——杭州白話,傾向于百家講壇和海派清口,80%是普通話,穿插一些杭州話,中間運用一些單口相聲的技巧。說的還是咱杭州的那些事兒,吹三兒,擠兌擠兌你,最后尋個開心。
金宇澄寫方言小說《繁花》的時候,一個句子,用上海話讀一遍,再用普通話讀一遍,做了很多調整。雖是滿紙吳儂軟語,但連北方的讀者也能看懂。胡適說,方言文學最能表現(xiàn)人的神理。這話一點不錯。《繁花》不僅拿下了去年的茅盾文學獎,還被王家衛(wèi)看上了要拍成電影。
雖然像這樣的方言作品,杭州還沒有出現(xiàn)。但2004年,80后網絡寫手裘蓉康就用杭州話寫下了一本《但愿花亦艷紅》。眼下,像曹曉波這樣的本土方言學者也開始寫杭州故事,一些帶著官話色彩的口語被保留下來,盡量寫出讓人看得懂、又悟得出杭州的市井味。
不管一切方言復興計劃的終點在哪里,但所有正在行動的人明白一個道理,方言是非遺,但申遺是最壞的結果,別到了解纜揮別的時候才想到把根留住。方言是一種寄托在人身上的東西,人們不斷使用,不斷交流,才是最好的傳承方式。
所謂故鄉(xiāng),就是我們祖先遷徙途中的最后一站;而鄉(xiāng)音,則是另一場遷徙的起點。我們無法否認,當所有的城市都說同一種語言時,那么每個城市獨有的吸引力就減弱了。如果語言消失了,杭州就沒有了,只剩一個西湖了。